拿来做文摘。

 

《论优美感和崇高感》

伊曼努尔·康德著,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1.11


一座顶峰积雪、高耸入云的崇山景象,对于一场狂风暴雨的描写或者是弥尔敦对地狱国土的叙述,都激发人们的欢愉,但又充满着畏惧;相反地,一片鲜花怒放的原野景色,一座溪水蜿蜒、布满着牧群的山谷,对伊里修姆的描写或者是荷马对维纳斯的腰束的描绘,也给人一种愉悦的感受,但那却是欢乐的和微笑的。为了使前者对我们能产生一种应有的强烈感情,我们就必须有一种崇高的感情;而为了正确地享受后者,我们就必须有一种优美的感情。高大的橡树、神圣丛林中孤独的阴影是崇高的,花坛、低矮的篱笆和修剪得很整齐的树木则是优美的;黑夜是崇高的,白昼则是优美的。

 

崇高也有各种不同的方式。这种感情本身有时候带有某种恐惧,或者也还有忧郁,在某些情况仅只伴有宁静的惊奇,而在另一些情况则伴有一种弥漫着崇高计划的优美性,第一种我就称之为令人畏惧的崇高,第二种我就称之为高贵的崇高,第三种我就称之为华丽的崇高。

 

伟大的高度和伟大的深度是同样地崇高,只不过后者伴有一种战栗的感受,而前者则伴有一种惊愕的感受。因此后一种感受可以是令人畏惧的崇高,而前一种则是高贵的崇高。

 

悠久的年代是崇高的。假如它是属于过去的时代的,那么它就是高贵的;如果它是展望着无法窥见的未来的,那么它就具有某些令人畏惧的东西。

 

悟性是崇高的,机智是优美的。勇敢是崇高而伟大的,巧妙是渺小的但却是优美的。克伦威尔说过,审慎乃是市长的一种德行。真诚和正直是纯朴的和高贵的,玩笑和开心的恭维是精妙的和优美的。彬彬有礼是道德的优美。无私的奉献是高贵的,风度(Politesse)和谦恭是优美的。崇高的性质激发人们的尊敬,而优美的性质则激发人们的爱慕。

 

崇高的情操要比优美的情操更为强而有力,只不过没有优美情操来替换和伴随,崇高的情操就会使人厌倦而不能长久地感到满足。

 

按我的见解,悲剧不同于喜剧,主要地就在于前者触动了崇高感,后者则触动了优美感。前者表现的是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慷慨献身、处在危险之中而勇敢坚定和经得住考验的忠诚。这里的爱是沉痛的、深情的和充满了尊敬的;旁人的不幸在观者的心胸里激起了一种同情的感受,并使得他的慷慨的胸襟为着别人的忧伤而动荡。他是深情地受着感动,并且感到了自己天性中的价值。

 

某些温情好意——那是很容易形成一种强烈的同情感的——乃是美好可爱的;因为它表明了对别人命运的善意的同情,而德行的原则也同样地会引导到那里。不过这种善良的情感同时却是软弱的,而且总是盲目的。

 

普遍的友善乃是同情别人不幸的基础,但同时也是正义的基础。正是根据它的教诫,你就必须放弃现在的这一行为。一旦这种感觉上升到它所应有的普遍性,那么它就是崇高的,但也是更冷酷的。因为要我们的胸中对每一个人的遭遇都充满着温情,对别人的每一桩困苦都激荡着沉痛,这是不可能的事;否则的话,一个有德的人就会像赫拉克利特那样不断地沉浸在伤感的眼泪之中了,尽管他有着这一切好心肠,却无非是成了一个感伤的、无所作为的人而已。

 

同情和殷勤乃是美好行为的基础,但它们或许会被一种庸俗的自私自利之压倒的重量所窒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们根本就不是德行的直接基础,尽管它们既然因为与之相关而受到尊敬,于是也就博得了它们的那种名声。因此,我可以称它们是被采用的德行,而把那些有赖于原则的称之为真实的德行。

 

这种品性(荣誉感)甚至于也不如好心肠那么紧密地与可敬的德行相关联,因为它不是直接由于行为的美好而只是由于它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否合宜而被引发的。既然荣誉感也很美妙,所以我就可以把由此而形成的与德行相类似的东西称之为德行的闪光。

 

对于人性之美和价值有着一种内心的感情,以及心灵有一种决心与力强要把自己的全部行动都归结于此作为其普遍的基础,——这便是真诚,它和轻薄的寻欢作乐、和心性轻佻的反复无常是无缘的。它甚至于很接近于沉痛;就其是建立在那种畏惧感之上而言,那是一种甜美而高尚的感情。那种畏惧感是一个受束缚的灵魂,当其怀着一种伟大的意图但又看到他所必须要加以克服的种种危险以及自己眼前的艰辛而又巨大的自我克服的胜利时,所会感受到的。这样,由原则而产生的真正的德行其本身就有着某些东西,看来是与温和意义上的忧郁的心灵状态相一致的。

 

因此,一个有原则的人就与一个偶然被好心或怜爱的动力所控制的人,是处在相对立的地位的。但是假如他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是在这样地向他说:“我必须要帮助那个人,因为他在受苦难,而并非因为他是我的什么朋友或伙伴,或者是我以为他能有一天怀着感激之情来报答我。现在没有时间来推理、拿问题来拖延时间了;他是一个人;凡是人所遭遇的,我也都会碰到。”那么又将如何呢?这时候他就把自己的作为——以其不变性,同时也由于它那普遍的适用性——维持在人性中的善意的最高基础之上,并且那是极为崇高的。

 

一个属于忧郁型心灵结构的人,不大关心别人是怎样判断的,别人认为什么是善或真,他在这方面依靠的仅仅是他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的动机出自于原则的本性,所以他不轻易同意别人的想法,他那坚定性却也有时候退化成为自以为是。

 

正有如一座建筑要靠粉饰来给人造成石雕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高贵的印象一样,要用粘在墙上的横线脚和半露柱来给人以一种坚固性的观念一样,——尽管它们很少有什么根基而且什么也支撑不起来:掺了假的德行、智慧的闪烁耀眼的金光和着意渲染的功绩,却也是在这样闪闪发光的。

 

他的善意乃是礼貌,他的敬意乃是仪式,他的爱则是在向别人讨好的奉承。当他采取一个情人或一个朋友的姿态时,他总是全心都是他自己,从来都既不是一个情人,也不是一个朋友。他力求以时髦来炫耀自己;可是因为他的一切都是矫揉和造作,因此他是僵硬的而又笨拙的。他要远比一个单纯被偶然的印象所驱遣的天真活泼的人,更加按照原则而行事,然而这种原则并不是德行的原则而是荣耀的原则,而且他也没有美感或行为的价值感,他的感情只是世人可能对它们怎样加以评价而已。

 

有一种精密入微的精神或精妙的精神(espritdesbagatelles),它表示出一种细腻的感情,但它却是与崇高背道而驰的。那是对某些事物的情趣,因为他们是非常之精工细作而又煞费苦心的,诸如一首可以回环诵读的回文诗、谜语、藏在一枚戒指里的钟、跳蚤环,等等。那是对一切安置得巧妙并且精心排列得整齐有序的东西的一种情趣,尽管它们是没有用处的,例如在一长串书橱上摆得很考究的书籍和一个望着它们感到高兴但却空虚的头脑,又如擦得像是发光的盒子一样的一所房子,里里外外洗刷得干干净净,却有着一个不受欢迎和闷闷不乐的主人住在里面。那是对一切稀罕的东西的一种情趣,尽管它很少有什么别的内在价值。

 

生命之中看起来似乎是最多余的那些魅力和安逸,却在吸引着我们最大的关怀,而且假如我们要排除它们的话,我们就不会剩下来有什么动力再去从事那么冗繁的操劳了。

 

人们从他们(迂夫子和花花公子)身上可以收获到很多东西和嘲笑很多东西。在这幅漫画里,每一方都同样地朝着另一方撇嘴,而且是用自己空虚的头在撞他兄弟的头。

 

仔细地考虑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尽管同情心的品质也是可爱的,但它本身并不具有德行的价值。一个受苦的孩子、一个不幸的而驯良的女性,可以使我们的心里充满了这种沉痛,而在同时我们却以冷漠的心情听说着有关一场大战争的消息,在那里面(正如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必定要有数量可观的一部分人类无辜地遭受残酷的灾难。有许多君王见到了一个不幸的人,就要在悲痛的面前转过脸去,却在同时又出于往往是虚荣的动机而下令进行战争。这里的效果是不成比例的,因此人们怎么能够说,普遍的人类之爱就是它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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